狗能干什么?万方不明白。然而下一刻的感觉简直不可思议,她的感觉是,哦,天哪,我得救啦!
万方跟先生一说,他没意见。她记得黑格尔的一句话:人的行为动机只有两种,要么出于爱,要么出于恐惧。死神将至,她很恐惧,先生应该比她更甚。在人生如此重大的关口,恐惧让夫妻俩做出相同的选择:逃避。他们不需要谈论养狗的问题,为什么养,养还是不养,他们宁可讨论晚上吃什么,谈先生的大便是否正常,狗狗又尿了,真糟糕。
(资料图片)
通过朋友介绍,一个活生生的小东西来到了万方家里,她叫它 " 乖乖 "。也曾随地屎尿惹得她大声咆哮,也曾刨乱花盆里的土把她气得砸碎了花盆," 新人 " 初来乍到,新手 " 爸妈 " 仓促上岗,崩溃、混乱、自我怀疑,一样都不少。但眼看着先生越来越没有生气的脸庞,万芳渐渐感到,只有如此了,她和才两个月大的乖乖,和先生,一个生命和另一个生命,互相感知,彼此照护,去渡过一个又一个难关,除此别无他法。一天傍晚从外面回家,先生告诉万方,他刚刚去遛了乖乖。说这话的时候,先生也挺高兴。这使得万方察觉到乖乖对他的意义,其实很简单——生活。温和的黄昏,夕阳的斜照,先生和乖乖一起走着,没有病痛,没有畏惧,也许什么都没有,只是在生活。
今年将满 71 岁的万方,近期两本书都是非虚构作品,这当中有一个重要原因:到了这个岁数,比以往更清楚自己的兴趣所在,更关注自己的生活," 编 " 不再那么吸引她了。《你和我》,万方在心理上准备了 10 年。如此深入、刻骨地写家族隐秘往事,写上一代人的情感纠葛,写得她血压升高,身体不适,写到最后恋恋不舍,写完内心非常空虚," 仿佛日暮酒醒人已远 "。写到心碎掷笔处,乖乖是她的 " 稳定器 ",无论多么痛苦,狗狗对主人的态度始终如一 " 只告诉你一件事儿,我在这儿,你还有我 "。
2019 年初夏,万方又写了《乖呀乖》,写那些逝去和仍然生活着的生命。动笔时,乖乖已经 15 岁了,想到如果有一天乖乖走了,她肯定就写不下去了,太难过了。确实,乖乖走后,她停了 1 年多,直到慢慢恢复了,写作者的身份慢慢觉醒了,她想,还是应该把书写完。世界上第一座宠物墓地在巴黎西郊。万方遇到过一条得了抑郁症的灰狗,被当过领导退休后喂流浪猫狗的 B 女士治愈。她说,孤单会让人的忧虑加倍。狗对人的情绪有极强的感知能力,人焦虑时,狗也不安,人悲伤时,狗会沉默。这也是有科学家用核磁共振技术检验出来的。弗洛伊德说:" 我们必须去爱,否则我们就会生病。" 面对死亡,她从不刻意压制自己的悲痛,也多次提到自愈力和自控力,这让人不敢小觑她瘦小但利索的身体里隐藏的能量。更耐人寻味的是,生与死,悲与喜,貌似强烈对立的两极,很多时候并存在她的生活之中,或者说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严格不能穿越。她身为剧作家,怕是深谙生活是一出悲喜剧,好坏对错交织流转,哪分得了那么清?
2004 年,先生去日无多,死亡像个潜伏者悄悄守候,让人心情沉重,快要窒息。万方带着乖乖下楼,注意到小草拱出了地皮,清晨的阳光洒在嫩草上,空气那么新鲜。有一刻她的心微感惊诧,真的吗?怎么会感觉轻松?随即又坦然了。既然活着,这一切就会发生,没有什么能阻挡大自然的复苏。
2020 年,从 " 彩虹星球 " 取回乖乖的骨灰,想到回家再没有乖乖等候,她一阵难过。可是等等,情况不一样了!乖乖现在可以进入任何地方,不再被禁止、阻拦。干脆,她怀揣着装骨灰罐的包去了商场,买面包,逛书店,坐扶梯,一家挨一家饭馆看过去。
她把乖乖的一小撮毛放入吊坠,挂在脖子上,她戴着它,哦不,是带着她,又骑起单车,还坐了地铁,去景山公园爬山,去法源寺烧香,看北海的白塔,赏角楼的日落,在每一个地方都和乖乖合影留念。又过去大概一年多,项链她不戴了,因为这辈子实在不习惯佩戴饰物,就把它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。
一切都会过去。虽然怀念还是像不定时发作的慢性病,但假以时日,悲伤就不那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了,是时候去拥抱其他命中注定了。以下内容来自万方自述
乖乖活了 16 岁零 4 个月,相当于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,寿命超过了她的 " 爸爸 "。有时候,我想问她,你还记得爸爸吗?在你小小的脑袋瓜里是不是有一个人影,也许有一个声音。狗的听觉发达,听力大约能达到十几万赫兹,是人的数倍。我先生的声音浑厚明亮,那好听的声音肯定保存在乖乖的记忆里,只是再也听不到了。我先生从查出癌症到去世,坦白地说,那些日子如同身处地狱,很难找到什么词语描述那样的痛苦。怎么就剩我一个人了?这种事怎么落在我头上了?这些念头会冒出来。尤其是在夜幕降临、窗外寒风飕飕的时候,孑然一身的感觉更为强烈。但人有自控力,只要一冒出这些念头,我立刻告诉自己,别想了!想别的!在街上,看到中年以上的夫妻手拉着手,我立刻转移目光不看,并对自己说,记住,那不是你,和你没关系。这是有用的,不要沉溺于没有意义的念想,我对没有意义的事情会尽量阻止它发生。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,不要太放纵自己的脆弱。他的死是我无法选择的,但我可以选择对待他离去的态度。我选择接受,对不幸不做激烈反应,不让它进一步伤害我。这当中乖乖的陪伴和帮助也至关重要,但是,养乖乖不正是我主动的选择吗?一个很棒的选择。
有一种痛苦,是看着别人痛苦。乖乖死的时候,我特别绝望,感觉心被掏空了。我送走过好几位亲友,都没有这个感觉。妈妈走我是很难过的;爸爸的晚年,我一直陪着,自己能为他做的都做了,可心理仍怀着深深的遗憾;我先生走的时候,我当然也难过,也悲痛,但不一样。妈妈走时,年轻人懂得难过,不懂得悲哀。我哭了,可是过几天朋友约我和妹妹出去玩儿,我们就去颐和园划船了。这是年轻的特色也好,必然也好,新鲜的东西不断扑面而来,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。回到家,爸爸没有责备我们,正在苦挨丧妻之痛的他把自己关在屋里,我后来想,他应该是理解的,甚至是欣慰的,这两个孩子没有那么悲痛。青春就是这样,就是有这样的力量。
随着年纪越来越大,我对于生死既接受,又怀有极强的无力感。乖乖的死,就让我深刻体会了这样的感觉。我越来越意识到,我没有办法,这是年轻时面对死亡全无体会的。和乖乖在一起的最后那几年,我看着她平静地、默默地接受了一切。聋了,白内障了,走不了了,站不起来了,直至离开这个世界。你很难从人身上看到这样平静接受一切的态度,却在狗那里看到了。你会本能地顺应她,以她的方式去面对她的变化,乃至离去。
我是写作者,可能更敏感一些,有一种设身处地、感同身受的能力。人难受会呻吟、诉苦,狗没有这个能力,永远一副无辜的样子趴在地上。她那副样子更让我揪心,我就会想,她有多么难受说不出来呀!人到那种样子会是绝境吧?我看过网上很多视频,当宠物要离去时,主人的悲痛都是直接的,不会掩饰,不想掩饰,因为我们和宠物的关系从来就是毫无掩饰的。那样的视频真是看不了,看一次心碎一次。写作的过程是逐渐放下的过程。写妈妈,因为我当初太年轻,她又走得太突然,我没机会为她做什么,而现在做什么都没用了,这种感觉一直折磨着我。我总是做梦,梦见找妈妈,可从来也没找到过。写完《你和我》,她就再没到我梦里来了。虽然我没写自己未能尽孝的愧疚,但以书写的方式逐渐放下了我的愧疚。我总算为她做了一件事,就是写她。
写乖乖,也是放下,也是释放悲伤绝望的情绪,否则这种情绪就永远紧锁在心里。在《乖呀乖》中,我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我对她的全部情感。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儿,但我甚至觉得她还活着,还那么可爱。宇宙里未知的东西太多了,我相信她还在。如果现在要补充、完善这本书,我会把这种 " 相信 " 写进去,这也是所有养狗人都愿意相信的。
狗生的悲喜和人生的悲喜有着天渊之别。狗狗简单、纯粹,它们的悲喜也很简单。人生的悲喜,千言万语都说不清楚。人也很向往单纯,我们未必想有那么多的纠结、那么多情感上的起伏,和狗在一起,我们可以跟着它享受单纯。单纯是狗生的幸运,也是人爱狗的重要原因。
面对狗狗的离去,主人大致分为两类,一类是痛下决心再也不养了,另一类人再养一只。一个朋友的妈妈,送走狗狗后人就快要不行了,怎么好的?又养一只马上好了。我介于这两类人之间。先生走后我一直独居,我肯定还会养的,但不想立刻找一个乖乖的替代品。
乖乖辞世,随即新冠疫情暴发,接下去的那几个月我过得非常艰难。但是,人都有自愈能力,死了的心慢慢活了,慢慢复苏,我想我做好准备,可以再养了。
养狗人彼此知心。2021 年 5 月 14 日后的那个星期五,半岁的球球通过一位有缘养狗人士的热心引荐,来到我身边。初次见面,她没有抗拒我把她抱起来。在我怀里,她还伸着脖子面向以前的护士主人。带她坐上车,我能感受到她在我怀里身子特别硬。我哄她,用最最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,她的身子才慢慢软下来,‘叭’,小下巴磕儿搭在我手腕上。行,这孩子就来了。我到现在都觉得惊奇,生活中一下有了一个毛孩子,她从哪儿来的?她就来了。我决定还管她叫‘乖乖’,球乖乖、小乖乖。
是的,又要煮鸡胸肉,煮胡萝卜,洗澡吹毛,收拾屎尿,生气,大笑,出门惦记回家,因为有个毛孩子在等着我。过去的生活重新开始了。我非常爱这个小乖乖,但仍然有特别想老乖乖的时候。我抱着小乖乖说:你知道吗,只要有人让我选,我还是会选老乖乖,因为她是一条‘串儿’,人家不一定喜欢。你那么可爱,那么好看,肯定有人爱你。这其实是我跟自己的对话,是一种自我安慰,跟自己确认我有多爱老乖乖。
某天,擦柜子,我发现她的骨灰罐落了灰,一下心里特别难过。灰尘好像具有象征意义,怀念怎么会蒙尘了呢?我对她的记忆怎么模糊了?我觉得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的。
乖乖的骨灰,我留在了家里。先生的、妈妈的,还有爸爸的一部分骨灰,我都留在了家里。物理距离上,他们就在我身边。我没有‘入土为安’的执念,也不怕骨灰留在家里不吉利。这和我这个人自我意识很强有关。我的感受最重要,我不在乎世俗标准。骨灰放在家里,我觉得更舒服。延庆那边有可以存放骨灰的地方,我已经买下来了,但只要我现在还活着,就愿意至亲的骨灰和我在一起。我在美国生活的妹妹,也是这样。
如果说,从一次次亲人的死亡中能够习得什么,我想最让人难过的是生活的改变,这种改变我无力改变,唯有尽快接受。其实,比‘死别’更高频发生的是‘生离’。‘死别’是一刀两断,‘生离’是进行时。通过一次次生离,人学会更好地选择,学会成熟,拿出另外的状态来开启新的生活。生离死别是人生中特殊的经历。说真的,经历过后,我感觉越来越成为自己。
孤独,是一个特别好的朋友,交上了,你就安全了。但这个朋友不好交。年轻时,总想拓展社交,总想备受关注,和‘孤独’不搭边儿。经历亲人的离去,乖乖的离去,妻子、女儿、铲屎官,这些角色我都做不成了,孤独才逐渐和我亲近。现在我享受孤独,孤独时的我最自由。孤独引领我进入内心世界,进入另一种强度,用事实教育我,让我安心,让我能自己承担,自我接纳、释放、消化。我甚至觉得生离死别这些事是属于我的,不需要跟别人发生关系,所以我不会像《练习告别》(The Iceberg:A Memoir)那本书里的那对夫妻一样,在丈夫临终前将病情告知广大亲友,定期更新播报,邀请大家回复,发邮件、打电话,或亲自前来探望。那时候,我先生拒绝任何人来探视,这点我俩相通。我可能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,知道每个生命终将消失。这样想其实也是一种慰藉。将来我走了就走了,这个世界还是那样,我儿子的生活还会继续。我坚信我是一个独立的人,所有人都是。我走了,他怎样就是他的事儿了,可能怀念我,可能忘却我。‘生不带来死不带去’,这句话不仅指物质,也指一切。小乖乖将来也会死。她躺在我的被窝里的时候,我会想,哎呀,她要是没了……不想了,打住。
编辑 / 荆菁采访 & 撰文 / 王洋
摄影 / 奚盈盈 郭景法
妆发 / 万方 王勇鹏
视频 / 牛宁新 @北京厚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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